[1] 我时常会回想起那个夏天。南京的夏天。一个人的夏天。阿诺不在了的夏天。
[2] 南京是阿诺的故乡。来到这里,才发现这里衬得起阿诺。尤其喜欢玄武湖。湖面寂寂,曲径回廊,垂柳晓岸。一个人,踱步树下,仰头看那些高大与柔曼并存的杨柳,柳叶牵牵扯扯,长蔓重重纠葛,风吹过时,仿佛总有声声叹息。 杨柳天生就是具备悲情气质的树木。在有月亮的晚上,树身垂落下丝丝缕缕如思绪一般的柳条,风吹过时,树影轻摇,浓淡有致的月影里,或许有轻微的叹息声,或许,只是夜宿的鸟儿惊飞的声音。
[3] 时至今日,我时常依然会选择用笔书写。笔尖与纸面亲吻摩挲的触觉岂是电脑键盘冰冷的敲击可以带来的?在南京,最享受的消遣莫过于取一张白纸,削尖了铅笔,坐在玄武湖边的柳树下,听一曲筝笛箫合鸣的《正月梅花》,在纸上沙沙地纵横写满豌豆大的字。写写字,走走神,眨眼就过了半日。再低头时,纸面上赫赫然:碧云天,黄花地,西风紧,北雁南飞。晓来谁染霜林醉?总是离人泪。东边路、西边路、南边路,五里铺、七里铺、十里铺,行一步、盼一步、懒一步。霎时间、天也暮、日也暮、云也暮,斜阳满地铺,回首生烟雾,兀的不、山无数、水无数、情无数……顿了笔,不知再往下该写什么了。只是感觉无比颓靡。 夏日长,湖水败,岸边一株高大垂柳的树根半裸于黄墟黑土中。那天我在那树根下挖出了一个半埋的小物件。拿到湖水中洗净,竟是一枚锈迹斑驳的小镜子,青铜的质地,打开镜盖,镜面已经浑浊不清,镜角的一只狐狸浮雕却还清晰。 我把它带回广州,放在了公司抽屉里。
[4] 次日午饭后,我按照每天的习惯,在公司茶水间喝一杯绿茶。 周围没人,只有对面坐着一个很英俊的男生。他的气质独特,虽沐于灯光下,却有月辉的幽凉之感。清瘦夭矫,秀眉入鬓,眼角上翘,神情沉郁。一身月牙布衫,领子却缀银色狐裘。他用一个古式的四方杯盏喝茶。茶香飘渺清幽。阳光斜斜地从窗棂透入,洒在地上、桌上,茶杯里的茶正散着轻软的绿烟,杯口在灯光的照射下,幻出一轮静默而流转不定的光环。 这一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公司里大家喝水多是玻璃杯、有机杯、陶瓷杯、不锈钢杯。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杯子,放在电脑横陈的办公室里,有些唐突和委屈了。 我很奇怪他是哪个部门的,我在公司里好象从来没有见过他。
[5] 第二天。我把手头的文档写完,已是晚上八点。起身去公司顶楼小坐。那天的月色很好,月亮仿佛特别清冷静谧。楼顶花园里的树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,在满阶清光中,浑不似人间景物,倒像一幅多年前的图画般清幽迷蒙。行至繁树边,有鸟惊飞的声音,随即归于寂然,却见树影中影影绰绰有人。就是在这里,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衣男孩。 我不会同自己不认识的人主动打招呼。他却朝我笑笑。出于礼节,我回笑了一下。 隔着花木,我喝完一杯咖啡,下楼时我回望一眼,那男孩还笼罩在月光下,风流之廓似与月光树木已融为一体。
不久后的一天,我写完文档已至深夜十点。我感觉有些疲倦,便走上天台休息。深夜的天台,遥衬着远处高楼忽明忽暗的霓虹,竟也如鬼魅般迷离闪烁。我倒了一杯茶,碧绿的茶水弥漫,模糊了我的视线,在那一刹的迷离中,树叶轻轻摇晃了一瞬,我分明感到了他的存在。 我朝他笑笑:“你也在。” 他微笑颌首。这时我突然打了个寒噤,脸上的笑意冻住了。 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不该遇见的“人”。 我对面的“人”,在月光下,没有影子。 我勉强朝他挤个笑,强迫自己安静下来——我自思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,不足为惧。 过了一会,他坐到我对面,慢慢说:“我原以为你会害怕的。” “怕什么?”我很惊讶他会这么想。同时惊讶于他的音质:沉郁和缓,细砂从指缝间滑落般的舒适磁性。 “鬼。”他简短地说,“你们人类不都挺怕鬼的吗?” “我倒希望世上有鬼。”我捂着手中的杯子,茶水渐渐凉了。两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之中,半晌无语。 他看着我手中的茶杯,摇摇头,轻声道:“你还是下去吧,时间长了,你会觉得害怕的。”
我笑:“奇怪,做人的不怕,鬼倒反而担心人害怕。”
他停了一停也笑:“也许是。我不太懂你的性格,我已经很久没和人交往了。” “那,”我喝一口茶,“你的意思是,以前你曾经同人交往过?” 他侧身望着远处广州的夜色,缓缓道:“其实,鬼和你们人一样,也有善恶之分。如果你不介意,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。” 姑且听听他的故事罢,我想。既然我本就是一个写故事的人,既然我那么祈盼与这个异界发生对话。
【第一个故事:西河柳——焚舟】 “你还记得你带回家的那面镜子吗?那里面有只狐狸浮雕。”月光下,白衣少年的目光迷离,如同碎了一地的琉璃。 要不是他提醒,我真的差点已经忘记那个藏在柜子深处的镜子了:“那只狐狸是你?” “是的。你可以叫我霜洲
。” 我顿时恍然——难怪他通身白裘。确有狐妖之相。 “我在映日荷塘边那棵西河柳下被禁锢了好多年,等得都快绝望了,谢谢你解救了我。 “正如你想,我本是一只小狐狸,是妖魔的手下。那时妖魔刚刚入侵,我作为排头兵潜到大荒。我和妖魔队伍走散了,被云麓部队放在地上的夹子给夹伤了腿。我躲在桃李花林的一棵桃树下,被一个女孩救了。那个女孩名叫慕斯樵。” 慕斯樵?我一楞:“她不是我们设置的冰心堂堂主吗?” “是的,但那是之后很多年的事了。她当时还小,才十岁出头。” “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的情景。”霜洲陷入了回忆之中,洁白如霜的面容浮现出幸福的神采。“那时桃花开得正好,花瓣洒落了她一身。粉红色的花瓣有奇特的映衬效果,她的面色如同出炉银,是令人倾倒的娇嫩润红。” “我到现在都坚信,不是一见钟情的爱,不是爱。”霜洲微笑道,“只是我没想到,我对她的爱,会随着时光推进,愈发浓重。 “她救了我之后,给我喂了一些粮食,还亲吻了我一下,然后放了我。我跑到了草丛中,但并没有走远,我决定跟着她。当我发觉她走进了冰心堂的地盘时,我才明白原来这个好心的女孩是冰心弟子。”霜洲苦笑了一下,“你无法想象我当时有多么矛盾。我潜入大荒是有叵测动机的,但还没有开始,就先堕入了一段孽缘。” “妖魔残忍无度,你怎么会有这种自省意识的呢?”我问道。 “或许我天生就有善根,只是在那一瞬间被这个女孩点化了一下。”霜洲解释道,“不是所有妖魔都残暴成性的。” “那之后你和她怎么结识的呢?” “我看着她走进冰心堂之后,就再也没有见过她。但我知道,她出炉银般的容颜永远烙在了我的内心深处。 “之后的几年,妖魔肆虐大荒。刚开始我也是涂炭百姓的杀手,但很快,我就厌倦了这种莫名的杀戮。那些惨死的百姓确实无辜,我不忍再看到他们被我们祸害。”霜洲叹了口气,“我找了个机会,故意脱离了大部队,成了一只在大荒游走的孤狐。在大荒作孽的日子里,妖魔其实也是死伤无数,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悄然离开。” “再次见到慕斯樵,已经是五年之后。当时我在映日荷塘边隐居已久,这里丰水足食,寂静清凉,是躲避乱世的理想之所。” “有一天晚上,我在草丛中栖息,被打斗声惊醒。我在重重叠叠的草茎后,看见一群妖魔在围攻一个着绿色衣服的少女。借着月光,我又看见了那女孩出炉银般皎洁的面容。我一眼就认出了她。” 我屏住了呼吸。直觉告诉我,他们的纠缠由此而始。
“我尾随着他们,思量着该如何救她。那女孩使金针,在大刀阔斧的群魔面前,又受了伤,劣势毕现。在跑到荷塘边时,她晕厥了过去。” “我还清晰地记得,当时是夏天。荷塘边泊着一面小舟。我化为人形,将她抬上小舟。轻轻弋舟漂入湖中央。” “夏天的映日荷塘,荷叶阔朗茂密,莲花繁复叠沓,我和昏迷的她在一面小舟里,屏息躲进荷花深处。周围有密集的蛙鸣,轻微的虫叫,无数的萤火虫在漂浮着淡淡荷香的夜色中明明灭灭——那一刻,我甚至觉得就这样与她一起死去亦是值得的。 “映日荷塘茂盛的莲叶荷花救了我们。妖魔在搜索无果后怏怏离去。我却不忍将小舟划到岸边。我就想这样静静地和昏迷的她呆在一起。月光象水银一样泻在了整个湖面上,波光潋滟。宽阔的荷叶熠熠生辉,像多年前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神采;粉红色的荷花映衬着她的脸,似极了多年前的那一抹出炉银。趁着她还没醒来,我鬼使神差地吻了她一下。” 说到这里,霜洲的口气有些赧然,但我可以听出他当时内心的喜悦与幸福。 “后来我用西河柳治好了她的伤,并且在河塘边的西河柳下建了一个小茅屋。屋前有石台石凳
。她用金针在石台上刻了棋谱,还陪我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棋,直到伤情痊愈。” 霜洲的口气渐渐游离起来,如同秋雨吹荡下欲断的蛛丝:“当时我们约定好,等她回到门派安顿好,一定会回来找我,同我喜结连理。 “你知道吗?斯樵从小就是个很有骨性的女孩,自己认定的事情和道路,就会坚定地走下去。当时我被幸福吹昏了头,也被她的自信和执拗所感染。我守在这样的约定里,沉溺难拔——我甚至忘了自己,其实是妖魔中的一只。在约定好后,她就回门派了,临走前,她把自己的一面镜子给了我。” “就是我捡到的那面镜子吗?”我问他。 “是的。在她走后,我竟然望着那面镜子望了整整一日,竟有肝肠寸断的流失之痛。那时我渐渐意识到,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里,我已经渐渐褪去了狐性。我对自己的真实面目产生了严重的迷惑,我对自己的来历亦分辨不清。当晚,我又陷进了意乱纠葛之中,难以入睡,于是用她留下的金针在镜面一角刻下了一只小狐狸——我是在提醒自己,那既是我回避不了的真相,亦是我不可重写的前世。”
这时,霜洲的面容和口气渐渐凝重起来:“可是谁也没有想到,斯樵走后的第三天,我的小茅屋突然被妖魔围住了。原来,狡诈的妖魔头领早就对我救助斯樵一事洞若观火,只是故意按捺着不动。我在不知不觉中,做了他们的一枚棋子。 “妖魔威胁我毒打我。按照妖魔头领的计划,我要等着斯樵回来,然后跟随斯樵混进冰心大本营,等时机成熟后与妖魔里应外合,灭了整个冰心堂。 “我自然不从,他们又是一顿毒打,我身上全是青紫淤伤,妖魔还强言要剥了我的皮,如果我再不从,等斯樵来了,还要剥了斯樵的皮。我被迫答应了妖魔,坐在房前的石凳上,等着斯樵这个诱饵乖乖上钩。 “没过几日,斯樵笑眯眯地来了,说是和师傅禀报过了。师傅一定要先见见我本人,才可答应我们的婚事。说完她就走进小屋帮我收拾东西。当时我真是欲哭无泪。我把那面镜子还给她,她奇怪地问我刻那只狐狸做什么,我实在无法再隐瞒下去,道出了实情。当时她脸色都变了。事情确实太突然,确实太突然了……”
霜洲的声音哽咽起来:“当时我和她都知道其实妖魔就在外面守着,我和她还要被迫着装下去。我们装作兴高采烈的收拾了行囊,我还装作兴高采烈地尾随她去了冰心堂。” “你还真的混进了冰心堂?”我不禁大惊。 “是。但你应该知道我进去之后的结局。”霜洲悲伧道,“斯樵一回到冰心就绑了我。你知道的,斯樵不是一个小儿女情态的人,孰轻孰重,她心里清楚得很。” “那冰心堂的人断然不会饶了你。”我叹了口气。 “那是自然。其实在决定和斯樵回来的那一刻,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。但他们没有立刻杀了我,因为我对冰心堂也有可用的价值。 “我真的就成了冰心堂的线人。我将一群妖魔引到荷塘边那株西河柳下,妖魔被冰心将士杀了个痛快。等妖魔都死了,冰心堂的副堂主崔依离把我捆了个结实,我当时完全没有反抗,心中无悲无喜,只剩萧索茫然。” “崔依离把我在那株西河柳下沉了湖。当时全冰心堂的人都在打量着斯樵,她完全没有表情。那一刻,我突然感觉好难过……死又算什么呢,只是当初的那段挚情怎么说没就没了,当初说过的那些情话怎么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。原来忘却一个人,是这么容易的事。当他们把懵怔的我推进湖水时,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……更令我哀伤的是,在我沉入湖中后,被咳呛得奄奄一息时,我听见身边有物体坠入水中的声音。我借着已经有些迷离的目光,看清是那面铜镜。我知道斯樵是带着厌弃地将那面镜子掷进了水中。那一刻我明白原来人在水中也是可以哭泣的,我可以觉察到自己的泪水顺着双眼不断上涌……”
“她也是没有办法啊。毕竟你们一个是妖,一个是人。”望着霜洲泪花迷离的眼眸,除了廉价的安慰,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 “如果只有这些,倒也罢了。接下来的事情,更加令我寒心。”霜洲忍住哽咽,“我在水下,看着上面的世界,视野突然红彤彤一片。他们烧毁了那座曾经承载了我和斯樵感情的小屋,还有那面小舟。我看着水面上渐渐旺盛的火影,突然心如死灰……” “你要想开些。人鬼殊途,幽明异路。”我想拍拍他的肩膀,但发现这样的安慰,是那么虚弱无力。 “但是他们可能都没想到,我的肉身死了,魂魄却因了这口怨念,一直不散。最后,我将自己的魂魄凝聚在铜镜的那只狐狸浮雕里。随着时光推移,铜镜深深陷进西河柳根边的淤泥里。我从此进入了暗无天日的时光,这么多年,我看不见一切,除了无尽的黑暗,就是冰冷的湖水……” “我一直在等待。我不是在等待他人的相救。我的肉身已经死了,再救无益。但我需要一滴眼泪,一滴斯樵的眼泪,否则我的怨念没有办法化解、消散,我害怕这不散的怨念会越酿越深,总有一天会释放出来再次祸害人间。” “那,我能帮你吗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 霜洲的语气突然急促起来:“我找你正是为了这个。我可以动用自己残存的真气,将你带回到大荒世界,你必须尽快将这面镜子重新埋在淤泥里,这样才能保证我的真气不散,我才有足够的能力压住心中的怨念。你要尽快混进冰心堂,将这支西河柳交给斯樵,”霜洲从袖口里取出一枝西河柳递给我,“斯樵看见这枝西河柳,一定知道是我。你只要她的一滴眼泪,然后把泪水滴落在铜镜的那只小狐狸浮雕上,我的怨念就自然散了。我剩余的最后一点真气只能将你送回到你的时代,之后我的真元就彻底没有了,我也就可以释然地离开这个世界了……”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,茶已凉了,静静的,有半卷的茶叶半沉半浮在中间,像古老的传说在沉滞的空气中冻结着,露着一半结局,卷着一半人生。
抬头时,树影里已不见白衣人的踪迹,只有清冷的月色满地,一只夜宿的鸟儿忽然惊起。
我收拾好行李,那面铜镜和那枝西河柳被小心藏在了行李深处。我连夜赶到了南京。我没有通知任何人。我只想尽快帮助霜洲完成这件事情,这个动人的秘密,我只愿独自收藏。 天色就快破晓,明月仍在天际留恋,我重新回到了当初发现那面铜镜的西河柳下。我打开铜镜,一阵眩晕后,发现自己竟然穿着大荒时代的衣服,沉重繁复。身边赫然是清新寂静的柳树林。人世沧桑,景物变迁,而河柳依旧。湖面淡寂,无风叶自落。茅屋余烬已难寻,青石台青石凳都还在。青石台面,慕斯樵用金针刻出的棋谱依然清晰。
我回到大荒的时候,已经是妖魔被打败了的静美岁月。冰心堂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宁静。冰心堂外有告示,正在招募新医。幸亏自己原是学医出身,考试成绩还不错,得以混进冰心堂。 在冰心堂的几日,从众人的描述中,我心中渐渐勾勒出慕斯樵这个人的形象。慕斯樵是斯时冰心堂堂主,亦可称是隐侠,偶尔说句话,三言两语,惜墨如金,也真是字字都有碎金的光耀与硬净,剑风里裙裾不扬。据说曾有孽恋,已自斩情丝,终身未婚嫁。
一日傍晚,我寻机混进了冰心堂堂主外厅。我将手中的西河柳交予慕斯樵,慕斯樵见之大惊。 出乎意料的是,我的叙述还未结束,慕斯樵便已掩面而泣。我很惊讶,她一直给我女强人的形象,原来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。 慕斯樵沉默良久,告诉我一个更令人动容的故事。
“当时霜洲告诉我真相的时候,我都傻了。怎么和他回的冰心,怎么捆绑的他,怎么利用他剿杀妖魔,我都有些回忆不清。那段时间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。一个自己深爱的人,居然是只狐精。想想就如麦芒在背。 “崔依离副堂主将他沉湖的那一刻,我整个人如坠冰窟。当我看到从湖水里泛起的气泡,才猛然醒过来。一时间体内有了两个自己。一个自己在冲我狂呼,快点救他,快点把他拉起来!他是你最心爱的人!有那么一瞬,我真的差点就冲上前了。但随即就有另一个自己在正色警告我:那是只狐妖,欺骗了你的狐妖……我看着气泡越来越少,心如刀割。盛放的荷花像通红的烙铁,一下一下,烙得我神思混乱。我把铜镜丢在了水里,那不是我的,不是我的……我烧屋焚舟,是因为那也不是我的,不是我的……”慕斯樵喃喃自语道。她已经有了一点年纪,眼角有了碎纹,碎纹里深藏着这么多无法告人的心思与往事。 “可是,你一定不知道吧,”慕斯樵侧过身,对我苦笑了一下,“你们一定都不知道,当时我已经有了霜洲的骨肉。” “啊?”我大吃一惊,“你们有了一个孩子?” 慕斯樵摇摇头:“当时我也不知道。在霜洲被沉湖后,我发现自己有孕了。” 泪水模糊了慕斯樵的眼睛:“当时我的心乱极了。霜洲已死,这个孩子即使生下来也不会有父亲,而且我也不敢将孩子生下来。那是人与妖的杂陈,生出来会是个什么样的怪物,我简直无法想象!”泪水爬满了她的面颊,“我还不能让师门其他人知道。我的这段孽情早已招致流言无数。当时冰心堂内忧外患,妖魔的进攻如火如荼,门派内部也出现了不少事情。我的师姐沈轻忧消失了,至今下落不明。我责无旁贷地扛起了反抗军的旗帜。我不能再给我们门派添乱。” “我拼命地跑啊跳啊,拼命地去打击妖魔,就是想让这个孩子快点流掉。”慕斯樵咬牙说,“可是没有办法,这个孽种就像妖魔附身一样,赶都赶不走!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,我用布带狠狠缠紧肚子,惟恐被其他人发现。” “桃李花林一战,冰心大败妖魔。我和一个妖魔头领苦战了整整一天,终于歼灭了他。我在回来的路上,突然感觉腹部剧痛,我知道自己要小产了。” “那你应该很高兴才是。”我冷冷道。别说霜洲,就是我也无法原谅眼前的这个人。
“是的,当时我甚至是满怀欣喜的。”慕斯樵掩面而泣,“可是你一定没有想到,我望着堕在荒草丛中的那个已经成型的男婴,真是肠子都毁青了。霜洲,我对不起你……我没有让你见着自己的孩子。这个孩子不是狐形,也不是人狐的杂陈,他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形婴儿。霜洲已经褪去了狐性,可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……”她怔怔地凝视着远处的虚空,语气渐渐弱了下去,飘飘荡荡地像午夜屋檐下的蛛丝,湿润而没有着落之处。 那一刻,我也怔住了。 我似乎又看到了人与狐的那场难解的棋局,幽窗棋罢指犹凉,人事散尽,多少年倏忽过去了,只剩清风明月依旧……
当慕斯樵向我提出解救霜洲的请求时,我几乎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。如慕斯樵所说,霜洲虽肉身已逝,但真元未散,仍有机会转生。冰心的回魂寓是唯一可借助的办法。 回魂寓需要四样药方子:西河柳、人形何首乌、百年莲子心和鹤顶红。由后世之人获取方有功效。现在已经有了第一样,其它三样还缺。 “你只有三天时间。你必须在第四天的太阳升起之前,将四样药物配齐,方可做回魂之用。否则你自己的魂魄也会消散。你愿意吗?”慕斯樵问我。 “我愿意!”我斩钉截铁地回应道。
按照慕斯樵的提醒,要想获取百年莲子心,还是应该在映日荷塘附近。 我重新来到荷塘。望着那株孤独的西河柳,真的很想告诉深陷在冰冷湖水中的霜洲,你曾经有个孩子。但我知道我不能,我只要一打开镜子,霜洲的魂魄就散了,现在我还要救他呢。
策马环湖,在湖对面的岸边,我看见了一个破草棚。从里面走出一个步履蹒跚、面目沧桑的老妪,她裹着面巾,形容好生凄凉。
我走近她,这时突然有风刮起她的面巾——差点没把我吓死,那是一张怎样的狰狞的布满瘢痕的脸啊! “老婆婆,我借口水喝。”喝完水我马上就走。这人的样子真恐怖。 “我有这么老吗?”她显然有些生气。 “呃……您看上去已经五十多了吧?”我心里觉得她至少已经六十多了。 “其实我才四十出头。”“老婆婆”叹口气,“唉,这也不怪你,小伙子。日夜难眠,当然老得快,也不知道他看见我时,是否还认得我……” “我该怎么称呼您呢?” “我姓沈。” “对了,沈大姐,您在这荷塘边栖居多年,您有莲子心吗?” “有啊,我有很多很多。”沈大姐颤悠悠地打开木箱。 “我说的是……百年莲子心。”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。 “没有!”沈大姐脸色突变——她的脸色突变让我相信,其实她一定有! “大姐,其实我是为了救人。”我哀求她,并告诉了她事情的来龙去脉。 沈大姐安静地听完,笑了笑:“想不到师妹有这样一段孽缘。” “原来您就是冰心堂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师姐沈轻忧!” “不错。我就是沈轻忧。百年莲子心我可以给你,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。” “师姐,只要您愿意将百年莲子心给我,别说一件事情,一百件事情我也愿意答应您!” “好的,那我给你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。”沈轻忧望着无垠的湖面,仿佛陷进了无尽的回忆之中。
【第二个故事
莲子心——复颜】 “二十年前,我还是冰心堂的一名小堂主。当时斯樵都还喊我姐姐呢!”沈轻忧笑了笑,“真的是好早以前的事了。” “当时呢,我和大师兄曹非客好上了……呃,也不知道是怎么好上的,总之是日久生情,彼此心仪吧。”沈轻忧叙述的时候一直在微笑,或许人在回忆过往的幸福时,都会如同焕发了新生一般。 “但是当时呢,有一件挺麻烦的事情。我的小师妹步隐溪已先和师兄非客
有了指腹之约。儿时不通情事,长大后,这样的恋情有些自然就作废了。非客待隐溪确如亲妹子,绝无它想。起先隐溪还不谙儿女情事,任由我们交往。随着她的年纪渐长,便有些不依了。 “隐溪当时还小,不懂事,有什么事,就喜欢争吵。很快我和非客的事就被冰心堂的堂主和双方父母知晓了。我们的事情违反当时的伦理尊承,自然是被众人反对的了。 “我和非客当时也是年轻气盛,竟下了私奔之心。我们收拾好各自的行装,已经准备择日而逃,却被师妹隐溪发现了。出乎我们意料的是,一直竭力阻止我们在一起的师妹在这个时候,反倒想开了,决定不告诉任何人,放我们走。我和非客在忐忑中捱了几天,知道隐溪曾痛哭了一整天,方知那个当初不经事的小丫头,已经懂了男女情事,对师兄非客是动了真心的。 “后来的事情,想必你也知道了。妖魔突然进攻大荒。我和非客的事情就这样搁置了。在这样一种场合下,小儿女情态是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。 “接下来好几年,我都还和非客商量呢,等父母怒火平息,再提出此事,想必父母也会应允的。但后来的一场战役,改变了一切。 “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冰心在九黎的石林一役。当时妖魔的触角已经伸到了九黎。大荒真的危险了。冰心的主力反抗军,包括非客和隐溪,都被困在了幽谷。我跟随一支队伍冒死冲了出来,在敌方后营放火,烧红了整座幽谷,把妖魔引进了石林深处。我在一座高石台上滚落下来,荆棘、粗砺、火焰划过我的身和脸,不知道昏迷了多久,我才醒过来。 “大队伍都走散了。我一个人在层峦叠嶂的石林深处迷了路。口渴就喝露水,饿了就吃野果。走了很久,也走不出石林。我的健康彻底毁了,身上的伤口疼得要命。我在石林里迷失徘徊了多少天,连我自己也不知道。我只是凭着本能和对非客的思念,在支撑求生。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,一天夜里,我看见一枚信号弹冲天而起,震天的鼓声响了起来。 “直觉告诉我,这么浩大的鼓声,一定是天机营的将士敲击出的。我循着鼓声的方向走,一定能走出去。事实证明了我的正确。我终于走出了石林。当我辨清道路后,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往冰心的营地方向走,我想知道师兄他们到底得救了没有。 “在路上我经过了一个小客栈,我走进去,所有人都跑了。我以为自己穿的太破烂了,像个野人。 “在冰心阵地门口,我决定先去水边洗把脸,洗干净,好见自己心爱的人,但水中的倒影差点没把我吓死。原来我已经毁容了。我摸着自己脸上纠曲的伤疤和裂口,伤心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,也终于明白客栈的客人为什么一见我就跑光了。 “我撕下一块布匹遮住脸,正在思忖该怎么办,恰好就看见一群冰心将士从营地里走出来,里面有她,我的小师妹隐溪,还有慕斯樵。 “那一刻,知道小师妹没死,队伍应该得到了解救,我是多么舒心啊。唯一担心的是不知道非客怎么样了。 “慕斯樵远远地看见了我,叹气说,好可怜的乞丐。隐溪也叹气:唉,妖魔作乱,普通百姓遭殃,现在胜利在望,妖魔快被赶跑了,希望百姓的生活会慢慢好转起来。说完她把一个馒头放在我面前,一群人转身离去。 “那一刻,我的心情,无法形容。 “我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断断是无法见人了。我一个人靠乞讨,落魄漂泊到映日荷塘边,扎了个草棚度日。昏昏噩噩地过了一段日子后,我有了主意。冰心堂祖传的药谱有记载,用百年莲子心培育出的荷花瓣煮水,做成复颜汤,有恢复容貌之奇效。 “我花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打听到映日荷塘湖中央隐匿着百年藕神
。当时我用了毕生的武学,连续三次,才打败了百年藕神,得到他守护的百年莲子心。我真是差点死在他手上。我一生已经有两次离死亡这么近,两次都是为了一个信念——要和非客在一起。当时百年藕神守护这颗莲子心已经九十七年,也就是说,再等三年,我就可以漂漂亮亮、容颜如初地回到非客身边了。 “我就等。真是满心憧憬。有点傻,有点天真,一根筋似地,戳在这个破草棚旁边,苦等了三年。 “第三年的时候,就在莲子心满百年的前一天,一群小孩子来池塘边玩,我救了一个溺水的小男孩
。男孩说谢谢我,我看见男生的眼眸感觉好亲切,仿佛早就认识他似的。 “我有不好的预感,连忙问他,你父亲是谁? “他答:曹非客。 “我顿时就懵了。但我还不死心。我问他,那你母亲叫什么? “他说:叫步隐溪。 “我仿佛一下子僵住了。这时孩子哭了起来,他看见了我两边不慎露出的疤痕。我忍住悲伤,细声叮嘱他,回家不要说今天的事,你爹娘知道你玩水会责骂你的。 “在知道非客平安无事,并且与隐溪喜结连理,并且已经有了孩子之后,我反倒释然了。尽管当初是为了救他们才毁的容,但真的喜欢一个人,是不会在意什么付出与回报的。 “我不是没有想过,恢复容颜,重返冰心堂。可是,自己在失踪这么多年之后出现,算什么呢?真是只感意味索然。我终于决定放弃了。 “人家已经有这么幸福美满的家庭了,我又何必介入。 “一切苦,我自己承担就行了。 “我想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。非客永远不知道最好。让我一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,就当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。事实上,我的心,确实真的已经死了。 “小伙子,我愿意把百年莲子心给你,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。” “什么事情?”我屏住呼吸,泪水已经盈满了我的眼眶。 “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事情。有人问起,你一定要说,不知道,不知道,不知道!” “可是,前辈,你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?” “小伙子,你听说过大象这只动物吗?” “是的,我听说过。” “你认为人是世界上最有尊严的生灵吗?不是的。世间的人,尊贵崇高、卑贱低劣者皆有之。但大象才是最有尊严的生灵。” “怎么说呢?” “你知道吗?大象是一种奇怪但是极有灵性的动物。它的体魄在陆地是绝对的第一,但是它的性格却温顺和善,决不恃强凌弱,以至于最卑微的蚂蚁都可以拿大象开玩笑。但是,大象却是所有生灵里最有尊严的生物,这种尊严最极致的表象就在于大象对于死亡的选择。
你想想,即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最强大的君王,即使他们的死是多么的传奇而且神秘,但是还是能够被他们的同类见证到死亡;即使是万兽之王的老虎还是傲慢坚硬的狼,即使它们的风格和风骨是多么强悍和威猛,也无法逃出暴尸荒野的厄运。但是,大象的死,却始终是一个千古之谜。
大象是一种能够感知死亡的生物,当闻到死亡气息的时候,它就会孤独而且忧伤地离开象群,独自走到一个人迹兽迹都罕至的地方,然后静静地等候死亡。当死亡降临的时候,你可以想象大象的平和、宁静和从容。
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,如果我不能死在非客的怀抱里,那就让我一个人静静死去。年轻时,我曾梦想自己是一只梅花鹿,一只矫健奔跑、笑声如铃的鹿;但到了这个时候,我发现做一只大象才是更为尊贵的梦想。大象在临死之前,会寻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环境,有尊严地死去。 我也是。”
沈轻忧把百年莲子心放在我的掌心,转身离去。 我策马而行,泪水迷离中转身,只为最后看一眼风中摇晃的破草棚。我看见师姐挑着一桶水,在踉跄着给几朵稀疏的白菜浇水。她已经毫无冰心名流的风范,只是一个落魄潦倒的村姑。她原本可以不选择这样的生活的。她原本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。可是她却自愿放弃了。 我在马背上,第一次开始思考“死”的问题。
阿诺曾经告诉过我一段话,被我痛骂。现在想来,阿诺和沈轻忧所言,皆是对的。既然死亡是无法预测但是一定要到来的,那就从容面对好了。
**永远地鸣响,不管为谁;太阳依然升起,谁都不为。
而死,却单纯、美丽,不期而至,是生命里无法承受的重,是岁月中无法挥之的残忍,只能自己承担和享受。
如果有一天,你与我都走到了死亡边缘。 那么。请。请选择做一只大象吧。
我又开始了寻找何首乌的征程。 我在山涧里被藤蔓袢昏。当我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弈剑的帐营里。 守护在床边的人束着发带,只留素面示人。她的五官姣好,但是唇边的法令纹提醒我,她应该已经不小了。或许已经有五十岁了。
“你先好好休息,我明天派辆车,把你送回冰心堂。”老婆婆的语气和蔼极了。 “不行,我没有时间休息,已经来不及了。我要继续寻找人形何首乌。”我执拗地说。 她一楞:“你找人形何首乌干什么?” “救人!” “救什么人?”
我给她讲述了这个故事。当然,我隐瞒了沈轻忧的故事。
婆婆笑了:“你知道吗?我很早就发现,你们冰心堂的弟子,都有点一根筋。其实在最初的大荒,冰心堂呢,不过只是一个辅助门派,但驱赶妖魔一战,冰心门派威望大增,独树一帜,这和你们的一根筋不无干系。你们的活死人堂主最宠爱的宠物,就是一只精卫鸟,在主人昏迷这么多年后,还一直不离不弃。” 我挣扎着要起来:“婆婆,时间真的来不及了,我得走了。” 婆婆按住我:“小伙子,事实上我就有一只人形何首乌。” 婆婆看着我,她的眼睛一直满怀笑意:“既然你费了这么多周折来到大荒,又愿意帮别人这么大的忙,婆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故事。故事终了,你也可以得到那只人形何首乌了。”
【第三个故事
何首乌——青丝】 “其实故事从妖魔进攻大荒之前就已经开始了。可以说,是上一代的故事了。故事有些老,故事里的人也都老了,但情意不曾老。 那时你们都还小吧。你也许刚刚出生没多久,而慕斯樵也才刚刚入堂。我们弈剑和你们冰心的一个首领好上了。弈剑的这个女孩,叫宛希星。你们冰心的那个首领叫杜衍笙。他当时才二十出头,俊朗英挺,品性澹泊疏放,是很多女孩心仪的人。 弈剑和冰心自古就相交甚欢,两门派有不少订了终生的人。宛希星和杜衍笙不久也拜了天地,每日里煮茶吟诗,颇为逍遥,是颇令人艳羡的一对碧人。 但是呢,新婚燕尔没多久,宛希星就发现自己头发开始变白,她按照夫君的建议,喝了很多何首乌煲的汤,也吃了很多黑芝麻,但都没有效果,头发还是一根根地接着白了起来。 冰心堂是个善医药的门派,杜衍笙告诉宛希星,如果能找到人形何首乌,一定可以将白发转黑。可是两人四处找了很久,都没有找到人形何首乌。 后来妖魔开始入侵大荒了,两个门派被冲击得七零八落,宛希星和杜衍笙还算幸运的,两人一直不离不弃,得以守住了自己的小家,只是内心忧虑,宛希星的白发愈发严重了。 在后来的战事中,杜衍笙断了一只手,成了独臂。但两人还是相濡以沫、相互支撑,走过了岁月中最为艰难的一段,直到妖魔被赶出大荒。 或许你知道扭转大荒命运的一战吧?荒火引光,天机擂鼓,翎羽施箭……所有门派开始全面反击。但是,当时仍有一些散乱的妖魔在四处作祟。 有一些鱼精侥幸躲过了众门派的围剿,他们躲在了鼎湖的水草丛中。杜衍笙就死在鼎湖的那场混战中。杜衍笙被妖魔打死后,尸首落入浑浊的湖水中,整个冰心和弈剑将士打捞了几天都无果。 那段时间,宛希星好象没了记忆。她觉得丈夫没有死似的,因为总感觉有人整天在身边关注着她,但事实又是,所有参与那场乱战的战士都确凿地说她丈夫确实已坠湖而亡。 那些天,宛希星经常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。比如说,好端端地,烛光火苗突然无故跳跃了三下;再比如说,桌子上的书页,无故翻动了三页。再比如,她夜晚睡觉时,下了夜雨,她在依稀中,感觉雨水滴落在窗台上。滴答,滴答,滴答。就是这样,有节奏地,响了三声。 空荡荡的房间,宛希星开始有些幻听,他的笑声,他的气息,房间里的空气有中药的味道,那是他身上惯有的气息。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,她不知道…… 终于有一天晚上,宛希星做了个梦。梦中杜衍笙跑来向她告别。他告诉她,那三次跳跃的烛光,那三页翻动的书卷,那三滴打落在窗台上的雨,其实都是他在有节奏地对她说:我、爱、你…… 末了他还告诉她,他要走了,他的肉身已经化身成一株何首乌,扎根在鼎湖湖心小岛的一个大鼎的耳朵下面。
他叮嘱她一定要吃下它,这样她就可以变回一头乌发。 宛希星半夜中从梦里惊醒,她心神不宁,再也无法入睡。第二天天刚亮,她骑马赶到鼎湖,果然在湖心小岛大鼎下发现了一株何首乌,人形,缺了一只胳臂。 那一刻,她知道他的夫君已经向她告别过了。”
故事讲完,婆婆看着一脸怔忪的我,轻轻解开头巾,一头白发,刹那间如月光一样倾泻了一肩。 “小伙子,你一定猜出来了。 没错,我就是宛希星。
但是我平生中唯一一次拂逆了夫君的话。我没有吃掉那株人型何首乌。我不忍心吃掉它。我怎么可以吃掉我的夫君呢?只要它还在,我就感觉夫君没有走,还在我身边。 再说,夫君不在了,我还要一头青丝给谁看呢?”
人形何首乌轻轻放在了我的掌心。我策马转身,那一窗烛光如豆。 我在心里说:宛婆婆,谢谢你。
【未尽的故事
鹤顶红——誓鸟】 得到人形何首乌,已是第三天的晚上了。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去寻找鹤顶红。 我想起宛婆婆的叮嘱:“你快去找慕斯樵。你们老祖宗身边的那只精卫鸟可去东海衔石。定来找来鹤顶红。”
我回到慕斯樵那里。她看见我手中的西河柳、莲子心和何首乌,叹了口气,说:“想不到你真的都得到了。” 我在冰心堂深处见到了冰心的老祖宗和那只守卫在她身边的精卫鸟。 慕斯樵告诉我,紫荆婆婆当年为了救治夫君,不慎中毒昏迷,至今未醒。而她生前抚养的那只精卫鸟,从此就一直停在她身边,这么多年,一直不肯离去。
我想起宛婆婆的话。 是的。我必须承认。冰心堂的人,都是一跟筋的人,一条道走到黑,至死不渝的人。 那精卫鸟依偎在婆婆身边,不停地叫。鸟的眼神里,竟有一丝哀婉之色。 慕斯樵告诉我:“这只精卫鸟,名叫阿诺。” 我一楞,竟是同名。难怪一见它就有可亲之感。 慕斯樵对精卫鸟说了整件事情,“你快去吧。” 精卫鸟点点头,绕着紫荆婆婆飞了三圈,又绕着我和慕斯樵飞了一圈,然后奋力扑打着翅膀,箭一样飞出窗户,遁入黑暗之中。
天渐渐亮了。东方出现了鱼肚白。 “不行了,骨头。”慕斯樵焦虑地说,“你快走吧,来不及了。” “不!让我再等等!”我长吸一口气。此刻我是冰心的弟子。 半柱烟的工夫过去了,天色渐次明朗,精卫鸟还不见影踪。 “不行!你现在必须得走了!”慕斯樵斩钉截铁地说。“我们不可以再牺牲一个无辜的人!鹤顶红是稀罕之物,即使在东海也难觅,精卫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我不去霜洲那里了。我要等精卫鸟回来。我的一滴眼泪已经沾在了那枝西河柳的枝叶上,你带去吧。请一定转告霜洲这一切。要告诉他,我是真的爱他。”
我赶到映日荷塘边时,天色已经大亮。我快速从淤泥中将那面铜镜挖出来,打开镜面,在我的叙述中,霜洲的真元与魂魄一点点消散,我也跟着虚化,我不知道霜洲是否听到了这一切,但我相信,他这一生,是一次不悔的旅行。待我清醒过来时,我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之中。
最终,我未能重新改写霜洲和慕斯樵的命运。重新回到现实之中的我被巨大的缺憾包围着,也越发感到现实中呵护一份情感的珍贵与不易。 我在夜色中踏上了返程列车。难得火车上人这么少,我仿佛看不见周围的乘客,乘客仿佛也看不见我,我还沉浸在这几天的悲欢离合里,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。冰心堂原本只是一个辅助门派,后来却卓越大荒,这和他们的一根筋不无干系。说实话,这是一个糟糕的时代。人人对待感情都已厌倦。所谓海誓山盟,早已沦为情欲大餐前的开胃小菜。我思考了很多,关于爱与恨,关于生与死,关于承诺与离弃,直至沉沉睡去……
我被列车的静默惊醒了。列车停靠在一个不知名的山间小站。陆续有乘客上下。 仰面只见清凉的月光,寂寂地洒在窗边。我从上铺下来,喝口水,发现躺在下铺的是阿诺。阿诺似乎也刚刚醒来。阿诺看着我沉静一笑:“我等你很久了。” “怎么这么巧?”我揉着惺忪的双眼,惊讶万分地问道,“我以为你早已永远离开了我,原来你在这里等我。” 阿诺含笑不语。 我赶了一夜的火车,肯定是衣衫不整,阿诺不喜欢蓬头垢面的人。我对着窗户,想整理一下头发。 然后,然后我就在车窗玻璃里看见了车厢里所有人的影子,惟独没有我和阿诺。 我惊叫一声,阿诺苦笑了笑,身边其他人却对我的叫声置若罔闻。 阿诺看着我:“我曾经以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,但现在我发现,再孤独的灵魂,也是可以找到同伴的。” 我们开始接吻。我闭上眼睛。刚才灰尘一样狂舞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。现在只有我和阿诺在同一个世界,另一个世界已经与我绝缘。
列车广播响了起来,在催促到站的旅客抓紧下车。阿诺离开我的唇,我张了张嘴,喊不出话来——刚才在接吻时,一样东西从阿诺嘴里转移到了我嘴里。 我把嘴里的东西转移到掌心,是一枚血红的鹤顶红。 “阿诺,你为什么要吞下它?”我恍然警醒。 “骨头,你可能不知道,精卫还有一个名字,叫誓鸟。只要是许下了誓言,誓鸟就会至死不渝地飞下去,直到死去。我在东海找到鹤顶红的时候,天色已经亮了,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——我衔鹤顶红而来,只为你的留下。”
我眼睁睁看着阿诺尾随其他人漂出了列车车厢。我伸出手,却怎么也抓不住。 车门又关上了,继续向广州驶去。我的包里有那三种药材。西河柳。莲子心。何首乌。我口衔鹤顶红。我收集到了全部药材。可是我救不了我最爱的人。 列车穿越无边的黑暗,我又能看见车窗玻璃中的自己。 在这一刻,那个叫骨头的人泪流满面。他的四周,全是惊讶的目光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