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云麓双姝
秋暮，乱洒衰荷，颗颗珍珠雨。
池上凭栏，一少女执书而立。雕栏间，见她鹅黄衫子，纨素纱裙，腰坠一枚金铃，曳着白绸清亮如水。乌云如堆，只用玉笄银簪轻挽。晚来风急，撩起她颊边青丝，但见俏生生的脸上一对明眸，乌目流转，不离手中书薄。削葱指拂过，残旧缎面上用金线绣了四字——云麓年鉴
少女略略翻了，似乎欲寻什么，待指下稍缓，已细细读来。那书薄大概有些年头了，纸上的字迹大多模糊，惟每页首句尚能分辨：
“昭和十五年，松生谷谷主仙逝，三弟子月缎接任谷主之位，年方十四。
昭和十六年，天灾频繁，民不聊生。
昭和十七年，太虚弟子梁云魄入松生谷，称妖孽作祟，扰乱天时。月谷主援手……
昭和十八年，天灾始去，人心甫定。月谷主与梁云魄结作百年之好，隐居松生谷中。
昭和十九年，月谷主偶得修仙之术……“
笔迹至此，似被水渍晕过，再难分辨。急急后翻，却见缺了几页，残边损缘犹在。少女秀眉微蹙，续看：
“齐祥五年，月谷主夫妇于谷内修仙羽化，遗明珠一枚，内载修仙回生之术……”
少女一声轻叹，怅然掩卷，喃喃道：“这已是谷中最旧的一本了，却也独独失了那十年的文录……”正自痴想，一枚石子忽而落入脚下池里，水花四溅，少女一惊，弃了书。
“水心，你又犯了那呆病了。”只见一位身量略小的少女立在回廊上，握着嘴咯咯直笑，其衣饰佩带与执书少女相仿，只是身着浅碧衣裙，一头乌发用绿绦缚着，未见笄簪。
原来，那执书女子名叫水心，年方十六；碧衣女子唤作亦瑶，未愈十四。两人是同门姐妹，师承云麓。
水心见亦瑶笑得烂漫，也不觉莞尔，俯身拾了书薄，复抬头，才发觉秋雨初歇，碧空如洗。
亦瑶拾了裙摆，一径小跑至水心跟前，夺过书薄，笑嘻嘻地一瞧，又面露不耐之色：“水心，你又瞧这破烂的旧书作什么。那十年的卷宗早就遗失了，师父不是说了吗，连她都不曾见过。”
水心微微一笑，道“也不作什么，只想瞧瞧那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，叫太太师父不大欢喜。竟连一点文录也不曾留下。”
她们口中的十年，便是月缎和梁云魄隐居修仙的日子。想来，那也是七十多年前的事，水心和亦瑶已是月缎的曾徒孙，这段旧事也是师父讲述师门大事时间或一提，不过意在说明月缎是师门百年不遇的奇才，不仅将师承的占卜扶乩之术推至窥天之境，更最终求得成仙法门云云。谁知这亦瑶自有痴处，偶一日在谷中见到月缎手记，却是一句歌词“红泪缱绻湿离恨，清歌薄凉羡人间”，读来颇有哀愁之意，便料定个中有因，自去书阁查阅年鉴，却发觉无论大小宗卷，总少了那十年的记载，自此，更是痴念不断。
亦瑶却犹是孩童心性，哪解这般柔肠，见师姐又再为此事烦恼，大是不耐烦，将年鉴往水心怀里一塞，道：“管他发生了什么呢，太太师父最后不是和太太师公成仙去了么。这便是顶顶快活的事了！便再有不顺心的，也不过是神仙们闲时的消遣。大概太太师父觉得人间修仙的日子太苦，怕咱们难过，便显灵，毁了卷宗。”
亦瑶一派天真，水心自不会与她争辩，只轻刮她粉琢一般的脸蛋，笑道：“就听你编派，昨儿的小七星阵还摆不成呢，不在屋里思过，却溜来这偷懒。”
一提昨天的阵法，亦瑶撅了小嘴，道：“昨儿的事可不怪我，是我的金铃使坏，镇不住脚，桩子便全都倒了。”语罢，解气似的拍了一下腰里的铃儿，只闻丁当不绝。
水心哑然失笑：“傻瑶儿，你练功不勤，阵位拿得不对，桩儿自然要倒的。却说是铃儿的不是，小心叫师父知道，又要罚了。”
亦瑶低了头，却露了两个梨涡，狡黠地眨眨眼：“姐姐不说，师父怎么会知道呢。再说她老人家正忙着，太虚门的王掌门来了，正在留杏阁议事呢。我也是瞅着这个空儿才敢跑出来的。”
“王掌门来了？”水心颇有些诧异。心道：“怎的近年来频频见他，莫是出了什么大事？”
原来，云麓一门擅卜算之术，有窥天睨地之能。其师祖原是国师，为天子占测国运帝数，避祸迎福，颇有功绩。不料一句卜辞，招致杀身之祸。幸而早已算得有此一劫，事前逃至一处世外桃源避祸，便是今日的松生谷。而后潜心钻研卜术，开辟云麓一门。师门训诫，要云麓弟子不得向外表明身分，或随意施展师门技能，以免重蹈师祖覆辙。因此松生谷内外布满机关阵法，甚是隐蔽。门人也极少外出，外人更是鲜知师门所在。太虚门因七十年前月缎与梁云魄之故，与云麓交好，却也只有掌门方知进谷的门径，且为了保守秘密，甚少往来。是以掌门王鸿隐突至，令水心顿感疑虑。
亦瑶年纪虽小，也察觉师姐心思，道：“是为了玲珑的事么？那百年之约？太太师父也真是折磨人，留了高明的法术给咱们，却又不写在书里，只找了个珠子藏起来，还要让人等一百年，等什么有缘人。一百年……”亦瑶掐指算算，苦着脸道“我都是四十岁的老婆婆了，还学什么呢。”
水心道：“太太师父这么做，总有她的道理。当年他们修仙，引来无数惊羡，世人只道成仙容易，不知若法术反噬，只会求仙不成反成妖魔。仙，岂能是人人能成的？料想太太师父即便身负绝技，成仙之路也必是艰险万分。”水心年纪尚轻，怎会有如此深思？只因她纠缠十年之事，饱览云麓藏书，先祖之中，不乏得道之人，对生死成仙之事，有着脱俗见解。水心耳濡目染，看待这些事，思想也与别人不同。
亦瑶似懂非懂，见水心沉静如水，目眺远山，便也收了淘气的心，欣赏起雨后的秋景来。但见秋雨初洗，松生谷愈发素洁，渺若仙境。两姐妹顾而忘忧，偕手并肩，醉心梦幻。
其时，留杏阁内的两人，早已出了阁楼，站在不远的回廊上。男子约莫五十岁，一身灰袍，神色峻然，却是太虚掌门王鸿隐。女子玉钗素裙，面容白皙，观之可亲，便是现任谷主古灵韵。
透过层层镂空的窗阁，古灵韵凝神瞧着那两个纤弱的背影，一黄一碧，相簇相倚，便如同枝上的两生花，并蒂而绽。忽而叹道：“百年之期将近，玲珑一事，也不知是福是祸。”
王鸿隐忧色更浓，道：“你我二人的先祖皆是心怀慈悲，当年天灾泛滥，若不是他们二人之力，当今天下，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。玲珑之事，他们必是想得周全，不会伤及无辜。”
古灵韵道：“百年禁锢，尚平复不了世人的妄想，云麓奇术，恐怕难见天日。只盼我们能将玲珑完好交予那人，由他妥善安置，不要引来江湖纷争才好。”
王鸿隐默然半晌，忽道：“良谦那孩子，你也见过，天资聪慧，原该是我太虚的人才，而今武功品学皆不弱，若他将来安好，我这掌门之位，却是想传了他。”
古灵韵闻得话外有音，凛然道：“你当我等改变得了吗。这便是命。先祖七十年前便为他们定命，此生，就是为了渡那有缘人，个中运转，全凭他们自己的造化！我们也改变不了这许多。”言语虽强，却是喑哑。
王鸿隐苦笑：“我所想，却也是你所想，是我多言了，罢了罢了。”
古灵韵不语，耳畔青丝飘荡纠结，一如美目中忧愁如缕。王鸿隐一见，心下百感莫名，再难开口。
暮色渐浓，凉意入侵。水心方才觉察天色已晚，道：“瑶儿，咱们快回去吧，要迟了。”亦瑶惊呼一声，道：“真是快活不知时日过，玩得忘了大事，该回去装着练阵法才对！”说罢，偕了水心的手便往书房去。一回身，却见古灵韵迎面走来，心下连声叫苦。只得上前，甜甜地唤：“师父，王掌门走了么。”
古灵韵道：“你便是瞧着客人来了，偷溜着出来么？我让你练的阵法呢？”亦瑶失言，悔不当初，又见师父面无喜悦之色，更觉无幸，只得加倍地作出平素乖巧的撒娇模样。水心知她心思，抿嘴一笑。
古灵韵瞟见水心手里书薄，心下了然，道：“心儿，随我来。”又对亦瑶道：“回去练好小七星阵，明儿可没这么容易让你过关。”亦瑶如蒙大赦，朝水心眨眨眼，一溜烟跑了。古灵执了水心的手，向阁内走去。
水心道：“师父，王掌门来，可是出了什么事。”言语中，颇为忧虑。
古灵韵微微一笑，道：“你最是心细，和瑶儿那只脱兔儿却是两样。”顿了一顿，又道：“今儿找的年鉴里，可有你要的东西。”
水心心头打了个突，道：“师父……”
古灵韵道：“你是个痴心孩子，可惜世间许多事，即便求追到天涯海角，也未必有结果。痴心太过，只会苦了自己。”
水心道：“师父，那十年为何丢失，你是知道的，对么。”
古灵韵苦笑：“真是个傻孩子，即便那十年的文录在，也尽是真话么？你太太师父把秘术藏在玲珑里，便是不想让人知道，又怎会白白地将修仙的过程尽写出来呢？”
“那句歌词又是为何？都要成仙了，还有什么让太太师父不快活的。”水心见师父有意透露，便将疑虑倾出。
“原不是我不想说，只怕说了，你不明白，又生出许多疑问来。”古灵韵语罢，抚了抚水心的头：“心儿，等到你将来……将来自会遇到一个人，让你明白有些事，成仙也不及他快活。”古灵韵说得动情，心内一痛。回神道：“回去吧，替我瞧着瑶儿把阵摆好了。”转身进阁。
晚风瑟瑟，水心站在阁外，却是心中滚热，这便是自己所求多时的答案么？怎的知道了，心里反觉得不如意。兀自思虑，缓缓离去。
本章结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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